泰昌八年的最后一个月里,大明北京城始终喜气洋洋地准备迎接他们威武的皇帝。 这一年并不容易。 最初是鞑子进抵古北口、喜峰口外,山海关暂禁商旅百姓来往,一派紧张气氛。 后来皇帝“御驾亲征”,留守重臣要保京城稳固,城防自然比平常时不知道要严厉多少。 再后来锦州边墙被攻破,说是建州、朝鲜都反了,那是京城人心惶惶的顶峰。 一直到初雪落了下来之后,才不断有捷报传来:老哈河大捷、塔山大捷、锦州大捷…… 如今御驾还没回京,但和约内容已经拟定,回京颁告天下了。 快谈轩里,又有新故事在讲。 看客们自然意见不一。 “已经都围住了,放回去作甚?这不是放虎归山吗?依我看,全赶到海里喂鱼去!” “陛下英明神武,你能想到的陛下想不到?” “哼!什么虎,我看是病猫扮的!你们听说了吗?边将其实老大不乐意了!那么多鞑子首级,得是多少军功!” “这么说是怕功多难赏?也不至于啊……” “什么不至于!这么长时间,从宣大到辽东,得花多少银子?我听说陛下一口气从鞑子那边要了这么多地来,就是只能用地来赏……” 寻常百姓和士子们在各种场合高谈阔论,进贤院则紧锣密鼓地筹办着大典。 献捷太庙、祭告天地社稷这是最基本的,另外御驾凯旋回京,这个迎接回紫禁城里的过程也要极尽隆重吧? 丁点大刚刚懂事些的皇长子也成了主角之一。 “你父皇在外奔波了这么久,多辛苦!他如此操劳,这越发稳固的江山社稷将来还不是要交到你……们手上?不可喊累!” 皇后郭兰芝面前,不只有朱由检,还有朱由柱。 两兄弟都穿得隆重,要勤加练习,毕竟要一同出城迎接他们的父亲。老三虽然也快三岁了,但还太小。 皇太子没正式册立,所以郭兰芝不能把话说得很满。 看着儿子,她满眼殷切:“就算天冷,也不能失仪!祝词定要背熟,开口不能颤,也不能哆嗦!你再背一遍给母后听。” “是!频闻塞外捷报传,吾皇擒贼复开边。四海蛮夷皆胆寒,九州万方齐叩拜……” 长长的一篇感慨,辞句不工整,但托辞是皇长子亲作。 当然有人润笔,所以要拿捏着分寸。儿子膜拜老子,皇长子聪慧大气,这些都是要考虑的。 宫里在做的准备不止如此,还有后宫的整饬打扫。 去年皇帝出京巡视带了慎嫔,回来后她果然有了身孕,今年诞下了皇四子。 今年皇帝再去蓟州镇、去锦州,可没有带后宫任何人。 如今大胜归来,志得意满之余恐怕极为龙精虎猛,后宫自然在为承受雨露恩泽翘首以盼。 这其中就有叶赫那拉氏,而且她是奉懿旨准备好。 李太后的懿旨。 捷报传入宫之后,李太后喜不自胜。 此前虽然情势危急,但如今大败鞑子,拓地万里,这自然是大兴之兆! 因此,她现在越发相信这冥冥之中的命数。 皇帝是天命所归,故有菩萨托梦示警。这叶赫那拉氏自小就得了个“得之或兴天下或亡天下”的卜辞,现如今皇帝还只得了她一半就有如此功业,那当然得更进一步。 没错,皇帝仍只是给了她一个名分,却不曾临幸她。 “你好生告诉你兄长,叶赫部可不能再学那朵颜三卫!墙头草一般的,皇帝捉来就杀了!一心做大明藩屏,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叶赫部也享不尽的繁荣昌盛!” 李太后又叮嘱着她,打量了一下之后说道:“毕竟是上了年纪,好好调养一下。斋戒沐浴,焚香礼佛。待皇帝回宫,用心伺候。” “是……” 东哥现在也十分期待和震撼。 努尔哈赤那狗贼竟然反了,听说官军已经出关进剿建州女真。 她期待能听到努尔哈赤身死的消息。 而现在这个期待既然寄托在了大明身上,皇帝当然就是她应该感激和报答的人。 另外,对于能够这样战胜远比叶赫部强大的鞑靼汗庭的皇帝,她当然是敬畏、钦佩的。 深宫里的她感受不到外间的暗流,在她的感知当中,大明似乎平平静静地就做到了这件事。 外朝重臣之中,萧大亨、叶向高、李廷机和沈鲤则加紧整理着自己体系内的政务。 阔别已久的朝会必定会召开,还有更小范围的会议。 皇帝这一年的重心都放在军务上,民政方面这是一次集中的汇报。 真要说起来,这一年才算是他们有了成色足够的宰相实权的一年。 因为来往沟通不像之前那么及时,皇帝当然给了他们更大的处置权。 给了权,如果交成绩的时候让皇帝感觉不够好,那么到底是不该给这么大的处置权,还是给的人不靠谱? 现在四个人在奉天殿的明间里碰了头。 “不消说,筹备个一两年,等建州女真和朝鲜女真的事也顺了,新政就该该推行了。”萧大亨看着沈鲤和李廷机,“你我三人都是年岁已高,陛下是用我们做恶人的,好让后继者免却一些攻讦和麻烦。” “萧督政这恶人怎么做?”沈鲤问了问。 “我嘛,自然就是督赋税,该交的一点都不能少。犒赏要钱,新边要筑城筑堡,去开平、大宁、辽河套的路桥,迁民实边,新设官衙官员……”萧大亨摇着头,“还有征讨建州、朝鲜。天下官绅富商大户说我萧扒皮就萧扒皮,总之朝廷要钱,要粮。” “官绅富商大户……”沈鲤听出了他话里的用意。 “都是明白人。如今厉行优免,地方允了多存留之后,相互勾结仍然巧借名目没厉行到位的有;士绅监察,依旧投献诡寄的隐田隐丁也有。施政院和户部不交一笔明账,没有岁入远超过去想象的一年,如何能让人觉得大明财计弊病颇多,如何改成陛下想要的那模样?” “那这次就要以官吏为重点了。”沈鲤眼神一凝,“当真可以?” “御台不是一直盼着吗?之前不行,现在可以了。”萧大亨笑了笑,“陛下统御有方,官军忠勇善战。如今陛下可是杀尽漠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啊!” 叶向高闻言表情一僵。 这是把陛下比太祖了。太祖皇帝原诗是: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老僧不识英雄汉,只管哓哓问姓名。 太祖是从江南开始往北驱逐鞑虏开国创业的,杀的是江南百万兵,也是江南曾经支持张士诚、陈友谅的不知多少士族大家。 但如今相同的都是武功、威望。 萧大亨又看着李廷机:“大考、京察,都准备着吧。将来那么多位置,按陛下的性情自然都是能者上,出身却不会过于注重。能改过自新的,北疆是个好地方。罪大恶极的,挖了烂萝卜还得带出些泥来,干脆都发配实边。” 在这紫禁城的中心,他们讨论的内容不知会酝酿成何等腥风血雨。 但这确实出于现实需求。 得胜归来的皇帝,本就盼着用这场大胜震慑天下。 说穿了还是在内部继续改革的同时,不要出现紧迫的外忧。 现在能有这等大胜,一举两得。 以回京之后听闻国战之时两京诸省民政“乱象”为由,谁敢再抱侥幸?他已经有了太祖“苛待天下士绅”的基础威望和武德,但他毕竟赏罚分明、宽仁圣明。 所以他委任的重臣们要给他创造这个条件。 沈鲤沉默片刻,随后断然说道:“好!那老夫这便做好准备。今年自夏粮初收开始,就不知有多少人大肆宣扬什么乱世将至,囤粮居奇。淮扬百姓都被鼓噪得南逃江南,更不知有多少地方大族广蓄小民,说什么结寨自保以防万一。” 这些事情是存在的,只不过在战局走向清晰之前,胜果没摘下之前,不好在内部也搞得更加紧张。 如今,秋天已经过了。 叶向高担心地说道:“虽说是杞人忧天了,但终究只能算是人心思危,不好做罪状。” “罪状?”沈鲤冷笑一声,“鉴察院手里多的是!只不过之前陛下压着,既不愿鉴察院乱了朝纲,也不愿引得官绅人人自危。但官风士风,没有一次腥风血雨可改不过来!萧督政说是时候了,叶中书担忧什么?” “……御书房只专职上传下达,那我就不多言了。” “李太宰,就以选任北疆新官为由,明年大考、京察!学籍监察,也以储才恩擢为由,开一次恩察!” 叶向高低着头不说话。 这恩……不好消受啊。 他们各自做着准备,御驾则终于接近北京城。 十二月十八,寒风凛冽,但永定门外气氛炽热。 皇帝凯旋,自然该走正南,进了永定门后祭告天地山川。 朱常洛出现在臣民面前,在山呼万岁之中又听了两个能自己走路的儿子的祝贺。 他看着阔别数月的北京城,也看着像模像样的两个儿子,心里头高兴。 他没再坐专门安排来的大辂,而是一边牵着一个。 “走!让百姓们都看看,朕和朕的儿子们都生机勃发!” 这是长长的一段路,朱常洛自然能走,朱由检也会咬着牙坚持走,朱由柱则恐怕走不了太久。 天气也冷。 所以祭告了天地山川之后,就变成了只是朱常洛牵着朱由检走,二柱子坐到车里去了。 “累不累?”朱常洛问了一句。 “不累!”朱由检记着母后的叮嘱,体态端正,任由冷风吹拂他稚嫩的脸庞。 但父皇的手很暖和。 “那就好。”朱常洛遥遥望着正阳门的城门楼,悠悠说道,“父皇打下了更大的疆域,你将来要比父皇更难。记住今天他们对父皇的颂拜,你将来,要立志得到更大更衷心的尊崇!” 年幼的朱由检偏头仰望着直视前方的父亲,随后重重点了点头:“儿子记住了!” 他们身后,跟随进城的大臣们自然都跟着走。 好在皇帝走得并不快。 像是想多享受一下臣民的拥戴和欢呼,又像是体贴一些老臣年迈。 但这长长的一段路上,许多人也走出了一些感觉。 恐怕……太老迈的臣子,将来不适合跟随一路了。 而皇帝刻意这么做,恐怕是做给天下臣民看的:大明之主还年轻,后继也有人。 如今功业,不过如日初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