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说不好汉话,有外人和鼯鼠讲话的时候,她从来都是含笑不语。
没有旁人的时候,她也会笨拙地用汉话和鼯鼠聊几句,多数是鼯鼠滔滔不绝地说,都是她没听过更没见过大城市的事,她笑眯眯地听,偶尔插上一个天真的问题或是一个低声惊叹,更助长了鼯鼠的谈兴。
那一年,瀛州已经有了一栋63层的建筑,阿美听得目瞪口呆:我们这里的人建个两层还会塌呢。
鼯鼠呆在山上的时间长了,她就用那双细长的手帮他剪头发。
阿美平时照顾着家里那两亩蔗田,夏天田里就转种烟叶,家里承包的十几亩橡胶林也要她常常打理一下。
晚上就在镇里那个有旋转彩灯的的士高舞厅门口卖三块钱一张的门票,每个月工资有一百五十块钱。通常八点前卖完票就下班,鼯鼠从六点就坐在街边没人注意的小店喝啤酒抽烟,阿美一出售票的小门,就用“大白鲨”静悄悄地接上她回山里。
有一次,鼯鼠咳嗽半个月,直到咳出鲜血,阿美坚持送他去县医院。年轻大夫只用听诊器检查了一下,就确诊是肺炎。
他身上带的现金刚好花完了,住院治疗费要八百块钱,阿美没有吭声,去舞厅老板那里预支了六个月工资,把他送进病房。
阿美读到小学四年级就没能读下去。在这个边陲小镇,所有人一致认为读书没有任何前途,尤其是女孩,能写好自己的名字,知道怎么简单的算账已经足够她过完漫长的一生。美貌有时候并不是好事,徒增招惹,穷人家女孩子早早就嫁出去,除了为了那笔嫁妆外,更多是有了家、有个男人,断了游手好闲登徒子们的邪念。
但是阿美却没有像别的姑娘那么早早订婚,地里种那点东西根本养活不了家——一年两茬的收获不到两百元,还要交农业税。
阿美的父母前两年去云庭打工,带着她十岁的弟弟一起去的。孤身留下的阿美,要想着怎么养活自己。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美,以为瘦削的身板就像丑小鸭一样不受欢迎。
但鼯鼠喜欢阿美的单纯,身在险境,他打内心排斥情感复杂的女人。
“鼠哥,明天是泼水节呢。”阿美几乎每句话的尾音都是长长的一个“呢”子,告诉你一件事时,那是一个平缓的长音,鼯鼠更喜欢听到她问话时那个“呢”,很像汉语的第三声。
鼯鼠愣了几秒,他知道阿美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他们一起去泼水节玩的事情,那是他们在一起最快乐的一天。
当时,鼯鼠正在这里等一个重要的密约,他收到的通知是有个密使会在自身安全有保障的时候给他带来重要情报。
说重要吧,他已经等了一个多月了,还没等到来人。
干这个行业就是这样,常常处于不可知的等待中,等的那人是谁?等多久?是一天,还是一个礼拜、一个月?
这些都培养不了一个人的耐心,只能让他慢慢忘记等待的目的,甚至淡忘了自己是什么人。
在鼯鼠看来,这种漫长的等待就是服无期徒刑。
他开始还是处之泰然,天天抱着书到水库边的茅草凉亭里钓鱼,过了半个月,把那本柳鸣九译本的《加缪戏剧集》看完了,年轻人爱热闹的心理病就犯了,天天看着传呼机,无聊的时候开始背那本传呼机密码本,两天就能倒背如流,到了能到传呼台上班的程度。
百无聊赖中,发现阿美她爸以前收废品捡回来的纸堆里有几本家用电器使用指南,他饶有兴趣地研究起来。
最后他脑子里充满了各种牌子电视机、电冰箱和洗衣机的详细功能和操作办法。他又开始把三本使用指南编成三套简易摩斯密码本,一边在上面标注,一边用中指在门槛上敲击自己编出来的内容。
很快,这最后的玩性都腻了,他失落地想到,随着情报工作技术的进步,这种传统的信息传递方法已经过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