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会过后第七天,戈壁滩的日头依旧毒得能把人烤出油。马镫子上还沾着戈壁滩的碱土,三匹老马踩着滚烫的砂石,蹄子下腾起细碎的尘土,身后那片忙活了大半年的工地,正一寸寸缩成地平线上的灰影子。
地窝子的墙角堆着用剩的芦苇把子,上个月暴雨冲垮临时堤坝那会儿,这些芦苇可是救命稻草,现在顶上的红柳枝已经被风吹的松垮,哗啦作响。最西边那排,还留着用红油漆写的“人定胜天”标语,在烈日下依旧刺目。
干渠的水比往常涨了些,裹挟着泥沙在渠底打着旋儿。这渠看着平平无奇,可挖的时候把大伙折腾得够呛。刚开始全靠十字镐和柳条筐,一筐土一筐沙地往外倒。沙土地渗水快,刚挖好的渠槽转眼就塌成斜坡。张志成记得特别清楚,有天夜里突然刮起黑风,人在沙地上根本站不住,炊事班的大铁锅都被卷到半空,像一个折了翅膀的大黑鸟。可第二天风一停,所有人又攥着铁锨干了起来。
三人骑马走了大半晌,谁都没怎么说话。王力伸手摸进口袋想卷根烟,发现烟叶早被汗水洇成了碎末。孙专员望着远处起伏的沙丘,想起上个月物资车陷进沙窝的事儿。那天整整二十个人,用片石垫车轮,拿红柳枝铺路,从日头升起到月亮挂上树梢,才把车拽出来。
林师长站在门口迎他们,办公室的墙上还挂着塔河工程的规划图,图上用红笔圈出的重点工程,如今都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水渠和闸口。孙专员摘下帽子,拍了拍上面的沙土,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师长,塔河营地的活,咱们咬着牙干完了。”孙专员的声音有些沙哑,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图纸和账本。图纸边角磨得毛糙,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每天的工程量;账本上的字迹被汗水晕染,却一笔一画都清清楚楚。
张志成补充道:“最难的是渠首工程。那地方地质复杂,底下全是流沙层。咱们试过木桩固基、黏土夯筑,都不管用。最后想出用柳条编筐装石块,一层一层垒起来当基础,这才把渠首稳住。”
孙专员继续汇报:“建设过程中,咱们总结出不少土办法。比如用骆驼刺编草帘子防沙,在渠底铺红柳枝防渗。这些经验,都写成了小册子,汇总出来了。”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涩,“不过也有教训……连续多次的敌特破坏,延误工期,还折损了不少同志……我得做深刻检讨。”
林师长仔细翻看着材料,手指在数据上轻轻摩挲:“不容易啊,同志们。这条干渠,是咱们在塔克拉玛干边上扎下的第一根桩。通水那天,老乡们牵着羊,提着馕来感谢咱们。有位维吾尔族大爷握着我的手说,这辈子第一次见自家的地喝饱了水!”
说到后续撤离,孙专员掏出张名单:“现在分三批撤离。第一批是施工队,带走工具和设备。第二批是后勤保障人员。最后一批负责收尾,把临时建筑拆除,恢复地貌。还留了三个十人小队,负责干渠的初期维护。”
窗外的风突然大起来,卷起一阵黄沙。林师长走到地图前,用红笔在塔河干渠沿线画了几个圈:“这几个点,明年要建扬水站。有了电,就能打深井,脱离河岸,扩展水源。咱们不光要吃饱饭,还要让这片荒滩长出棉花、瓜果。”他转过身,目光坚定,“这次塔河工程,是场硬仗,也是块试金石。证明咱们这支队伍,能啃硬骨头,能打攻坚战。”
风裹着沙粒打在窗玻璃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林师长望着地图上蜿蜒的红线,那是塔河干渠的走向,如今它像一条新生的血脉,注入了这片干涸的土地。他转身看向孙专员等人,目光里满是欣慰与期待,“同志们,接下来的路还长,咱们得一鼓作气!”
话音落下,林师长抬手示意,“老孙你留一下,小张、小王你俩先去招待所休息吧,那边我已经打过电话了。
张志成和王力对视一眼,敬了个礼,转身退出办公室。张志成抹了把额头的汗,打破沉默:“老王,忙活这么久,肚子早饿瘪了,咱去街上吃点东西?”
王力扯了扯被汗水黏在身上的军装,笑道:“行啊!我可惦记着那碗筋道的拌面好久了。”“我想吃抓饭!”张志成毫不犹豫地接话,湖南伢子果然还是爱吃大米饭!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脚步不自觉地加快。
走到街角,一家饭馆飘出浓郁的香味。透过热气腾腾的玻璃,里面的食客正大口嚼着手抓肉。张志成和王力脚步顿住,那油亮的肉块,让两人同时想起了最早牺牲的赵队长。
手抓肉的香气萦绕鼻尖,两人却默契地没提赵队长的名字。张志成抬脚迈进饭馆,沉声道:“来份抓饭。”王力紧随其后,“一碗拌面。”
饭菜很快上桌,张志成盯着碗里的抓饭,却没了刚才描述时的食欲。米粒泛着油光,羊肉的膻香混着胡萝卜的甜香钻进鼻腔,但他脑海里全是赵队长带领大家编柳条筐、垒石块的身影。王力的拌面摆在面前,面条根根劲道,汤汁红亮诱人,可他机械地挑起面条,却尝不出半点滋味。两人安静地吃着,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对方,又迅速低下头。周围食客的谈笑声、碗筷碰撞声,在这一刻都显得格外刺耳。很快,他们吃完各自的食物,放下钱,默默走出饭馆。
另一边,办公室里,林师长拉过一把椅子,示意孙专员坐下:“老伙计,组织上有新的安排。南疆几个县的水利设施还很薄弱,需要有经验的同志去统筹规划。组织上决定,派你带队去和田,那边的老乡盼着水,盼得眼睛都红了。”孙专员身子一挺,眼神坚定:“师长,保证完成任务!”林师长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舍不得塔河这边,但那边更需要你。这几天在招待所好好休息,整理下塔河工程的经验,带过去给其他同志分享。”
张志成和王力已经回到招待所。两人躺在硬板床上,望着斑驳的天花板,还是王力先开口:“老张,也不知道咱们接下来会被派去哪儿。”张志成翻了个身,声音闷闷的:“去哪儿都行,只要还能干水利,能让更多荒地变绿洲。”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塔河工程的艰难岁月,聊到未来可能奔赴的新战场。王力说起施工时的趣事,张志成偶尔插上几句,声音渐渐低沉,困意像潮水般漫上来。不知何时,两人都陷入了沉睡,鼾声在狭小的房间里此起彼伏。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如同炸雷般劈开了两人的梦境。张志成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脑袋还有些昏沉,却本能地感到不安。“张志成!王力!师医院打来电话,有急事找你们!”门外传来通讯员焦急的声音。
张志成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林悦的身影,今天林悦确实从塔河营地返回师医院,但按照路程推算,不该这么快就抵达。可除了林悦,还能有谁呢?他的手心沁出冷汗,喉咙发紧,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攥住了心脏。王力也被惊醒,看到张志成惨白的脸色,心中也涌起一阵不安。
两人几乎是撞开房门冲了出去,在招待所的走廊上狂奔。脚下的石板硌得生疼,他们却浑然不觉,只想着快点赶到电话旁,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跑到值班室,张志成一把抓起听筒,声音颤抖着问道:“喂?我是张志成,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传来师医院领导严肃的声音:“张志成,你们马上来医院!李工病危了,他弥留之际一直念叨着总干渠和你的名字,我把电话打到林师长那,才知道你们在招待所,赶紧过来!”
张志成握着听筒的手猛地收紧,听筒差点从掌心滑落。“我们马上到!”张志成声音沙哑地应道,挂断电话后,直接冲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