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的黄昏将天空染成血色,张志成和王力跌跌撞撞冲进师医院时,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混着垂死之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值班护士攥着病历本愣在原地,还未开口询问,张志成已经跑到了抢救室门口。
抢救室的门半掩着,透出惨白的灯光。张志成伸手去推,金属门把手冷得像块冰,指尖刚触到就被烫得发麻。"李工!"王力的喊声卡在喉咙里。张志成的瞳孔剧烈收缩——病床上的人已经陷进了床单褶皱,白被单盖到脖颈,只露出半张青灰的脸。
张志成踉跄着扑过去,膝盖重重磕在金属床架上。他死死攥住李工的手,那双手已经凉透了……王力扶着门框慢慢滑坐在地,军装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林师长和孙专员匆匆赶来。林师长看着病床上的人,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抬手轻轻合上李工的眼睛。
走廊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是闻讯赶来的技术员们。“李工他......”护士哽咽着递过一封信,信纸在风里簌簌作响。那是李工三天前写的:“如果我没能撑到通水那天,别把我运回乌市。就埋在工程大队老沈那排屋子后面。”张志成接过信纸,翻到背面,看到一行小字歪歪扭扭:"小张,要少熬夜"
张志成的脑子一片混沌,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林悦轻声细语地和他说着话,可她的声音仿若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而遥远。林悦已经从塔河营地返回市医院,本想晚间叫张志成和王力一起吃顿便饭,好好放松放松,可张志成只是麻木地点头,一路上什么话都没说。林悦自然明白他们的心情。像张志成和王力这样的铁血汉子,绝不会轻易表露情感。可一旦真难过起来,那便是到了心底真的痛了。
她没有开口打扰,只安静地陪着他们。吃的是什么张志成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晚上分别前,林悦给了他们每人一个小纸包,里面有一片安眠药,轻声嘱咐他们睡前吃,可以放松精神,睡个好觉。两人都木然地点点头,机械地接过纸包。第二天睁眼,才发现竟睡了一个对时。
刚走到院子里,通讯员小周就气喘吁吁地跑来,军帽歪在脑后,脸颊通红:“张技术员!林师长叫你马上去师部!”张志成心里咯噔一下,虽然早有预感是新任务,但李工的离世像块沉重的石头压在胸口,让他此刻的脚步格外沉重。
师部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透过门缝能看见林师长背着手站在地图前,手指沿着南疆的地形轮廓来回摩挲。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眼神里带着血丝,显然也是一夜未眠:“小张,坐。”
林师长伸手将两份文件推到他面前,张志成看清了桌上的两份文件。左边那份带着兵团勘测设计院鲜红印章的纸张,烫金的"水利规划设计分院"字样在灯光下刺得人眼疼、右边那叠公文,则是国家农垦部盖着钢印的批文。
张志成的目光落在文件标题上,油墨印出的"副院长"三个字刺得他眼眶发烫。回设计院意味着回到城市,有稳定的办公桌和图纸,不用再顶着烈日风沙。"塔里木河农业大学......"张志成喃喃念出这个名字,目光转向墙上的塔河工程规划图。
"小张,南疆的水利建设才刚起步,咱们缺的不是工程图纸,是能看懂图纸的人才。"
"设计院的这份调令,是兵团破格给你的。"林师长推过左边的文件,"但农垦部的批文,"他重重拍在右份文件上,"是给咱们整个塔河工程的军功章!"
"这学校规格县团级,半耕半读。孩子们春种秋收时就在地里上课,冬灌季就在工地学测绘。"
“师长,我......”
“小张,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容易。”林师长起身走到他身边,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回乌鲁木齐,回设计院,是个人前程。留在这儿,是要继续啃硬骨头。但南疆这里太需要你这样的好师傅了!”
张志成沉默着,思绪却如脱缰的野马。他想起在塔河营地的日子,工人们白天扛着十字镐挖渠,晚上围坐在营地里,顶着风,嚼着沙,听自己讲水利原理。那时大家眼里都闪着光,不是为了自己,而是盼着有一天能让这片寸草不生的土地长出庄稼。现在,塔里木河农业大学的成立,不正是为了让这份希望延续下去吗?
窗外白杨树的影子斜斜切过办公桌,把"副院长"三个字劈成两半。"师长,"他突然站起身,"李工以前跟我说过..."他的声音哽住了,眼前浮现出病床上那双冰凉的手,"他说咱们在戈壁滩上挖的不是水渠,是给后代铺的路。"
张志成深吸一口气,伸手拿起农垦部的批文。纸张在他手中微微发颤,却又异常坚定:“师长,我留下来。去设计院,我只是多画几张图纸。但在这儿,我能教出更多能把图纸变成水渠的人!”
深吸一口气,转身推开了师部办公室的大门。阳光从门外倾泻而入,刺得他微微眯起眼,可他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扬起一丝笑意。
"看啥嘞?"林悦清亮的嗓音突然从斜刺里响起。她身着崭新的医护服,白得晃眼,手里还攥着个纯白的医用口罩。张志成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站在办公楼前的白杨树下。
张志成笑着朝林悦伸出手,作势要比个敬礼:“林悦同志,以后得叫我张老师了。”
“想得美!”林悦故意板起脸,指尖点了点他胸前沾着的戈壁沙土,“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你这天天泡在工地的‘泥腿子’,想让我改口,起码得把流体力学公式背熟!”
张志成夸张地捂着胸口往后退半步:“林医生这标准也太高了!得,看来我这‘张老师’的名号,还得靠手把手教你捆柳条筐、测水渠坡度来挣。”说着突然正经起来,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说真的,待会儿回招待所叫上老王,咱们去吃顿手抓肉!”
“不用跑这一趟啦!”林悦眨眨眼,“王力早支使通讯员给医院打来电话报信,说他占了饭馆二楼临窗的好位置,这会儿正守着冒着热气的锅,等着咱们呢!”
“这老王,倒是机灵!”张志成恍然大笑,伸手轻轻替林悦拂去肩头的沙粒,“走,可不能让他把肉都吃完了!”两人并肩朝着飘着肉香的方向走去。不远处塔河正蜿蜒向远方,那里,有无尽的绿洲在等待。